Hope

我没有爱过你

【吉艾】向上坠落

*《兄与弟》合志解禁稿

*前传《Die Leiden des jungen Jäger》;番外1《尽与未尽之事》



1.

后来经常会有人问我这个问题,几乎每次我出现,总是能听到这个问题。问题是这样的:

 

——“吉克先生,您恨他吗?”

 

他们从来不说那个名字,我也不说,我们只说“他”,似乎我人生中只有一个“他”,似乎我的余生只是他的亡魂残存的延续……似乎自他死后,我的生便也无意义了。

 

而我也总是回答:从来没有。 

 

 

 

我的人生是他人的注释。

 

在我的前半生,我是格里沙和戴娜的儿子;在我的后半生,我是艾伦耶格尔的兄弟……而在所有这些之后,我才是吉克耶格尔。吉克。

 

艾伦死后,我在世界各地旅行,去了很多地方。最终我回到帕拉迪岛,回到玛丽亚的希甘希娜,我的父母与兄弟都死在这里,艾伦的父母也都死在这里,于是我想,我也该死在这里。

 

我开了一间诊所,干回我的家族行当,做了一个医生。我的医术算不上多好,平日最多的是治疗些头疼脑热的毛病,患者大都是家住附近的小孩。一来二去,我的诊所竟然成为孩子们的一个据点,门口经常有些探头探脑的身影。

 

也许我该感谢希斯特利亚,她在艾尔迪亚的教科书里没怎么详细讲我,比起吉克她更常使用“野兽巨人”这个称呼。我在那本书上没有照片,没有生平,我是玛莱的战士长,艾伦耶格尔的兄弟。玛莱那边更不用说了,我是叛徒。和耶莱娜想像的不同,我是失败者,而失败者在历史上不配拥有名姓。所以当我剃掉胡子,摘掉眼镜来希甘希娜重新生活时,我没改名,只用我母亲的中间名做了姓。

 

我在那本我不曾拥有痕迹的书上读到艾伦,在世界新闻报纸各式各样的书里读到他,读他我不曾了解的平和安稳的童年,惊异一刹的少年,他的荣誉与罪恶,伟大与癫狂,他是人间的神与恶魔。

 

在常来我诊所的孩子当中,其中有一个名叫詹姆斯,他的家族大部分死在战争里,他是英雄的遗孤,很受人尊敬。那天我在读报,黑色加粗的字体,惊悚地印满标题与版面:

 

“革命者与新神:艾伦耶格尔逝世二十周年纪要。”

 

我读了读,都是些老生常谈的话,粗略地扫了几眼便放下了。詹姆斯恰巧来这里玩,他看到那张报纸,如饥似渴地抓起来读,他读完后跳到凳子上,挥着那张纸,眼睛闪亮地对我说:

 

“终有一日,我也要成为艾伦这样拯救世界的大英雄。”

 

他说起他的名字,像一个忠实狂热的信徒。

 

我想,如果莱纳布朗在场,一定会心碎痛苦。可我不,我看着那双与故乡曾培养的战士候补生的孩子们相似的眼睛,只感到一股浓重的悲哀——艾伦,倘若此时此刻你在此地,又将如何看待这个因果循环,毫无长进的世界?

 

我盯着詹姆斯,良久未曾说话,他被我看的瑟缩。我说,你知不知道艾伦耶格尔都做了些什么?

 

“他拯救了艾尔迪亚!”他激昂地答。

 

“他杀了很多很多的人,无辜的人。玛莱人,中东人,以及一部分艾尔迪亚人。”我说。

 

詹姆斯看起来很困惑,“可他们当时是敌人啊!”他说,“如果艾伦不杀掉他们,我们就会死。”

 

我沉默片刻,“你知道艾伦是怎么死的吗?”

 

“他的任期结束了,艾伦和巨人之力一同消失,为我们带来了永远的和平。”詹姆斯立刻背出了这句印在教科书上的话。

 

这是一个不知道死亡重量的孩子。我想。

 

于是我蹲下身,双手搭在他的肩膀,望着孩子天空般纯洁湛蓝的眼睛,柔声道:

 

“詹姆斯,艾伦是为你而死的。”

 

 

 

 

 

2.

战争结束的头两年里,我和艾伦都在接受军事审判。这是一场充满政治博弈与讨价还价的闹剧。多亏了玛莱的新荷洛斯,我的同僚莱纳,以及艾伦的朋友阿尔明阿诺德,我只是被关押了两年半,外加一纸不轻不重的判决:终身不得入境玛莱。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857年的秋天,我踏上前往帕拉迪的船,离开了我的故乡和祖国。那时艾伦的身体已经不好了,还有一年多一点,他的任期即将结束,于是我去见他,排除万难,所有人,包括我都认为没什么不对。只有艾伦,他那时住在罗塞之墙的一间病院,拥有一整层楼作为监狱和特殊病房。艾伦见到我显得十分诧异,我至今还记得他的声音和面容中包含的那股讶然:

 

“吉克,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想当时我被问倒了,我来探望、照顾艾伦有什么问题吗?没有!因为他是我的兄弟,我失而复得的家人,一切理所应当。

 

然而我只能嗫喏地对艾伦说:“我很担心你,原谅我,艾伦…”

 

艾伦看上去更困惑了,后来他和我讲:如果是十五岁、十九岁的艾伦在那里,一定不会有什么好话对我,但他是即将死去的二十二岁的艾伦,于是他对我点头,说,我知道了。

 

艾伦在彻底住进这间病院之前,军部给他在附近分配了一幢房子,偶尔他身体恢复的不错,又想出去逛逛时会选择回去住,于是我也住进了那间屋子。

 

我与艾伦这样相安无事的相处了一个月,一个月后,大概是初冬下雪的那一天,艾伦说医院太冷了,希望能回他的房子里住几天,申请被批准了,于是我接艾伦回家。第一次。

 

我做了饭,艾伦只吃了几口便不动了,我央求他再吃一点,不料艾伦那双淡灰色的眼冷冷地扫过来,壁炉的火光星星点点在他眼中跳动,他恹恹道:

 

“别装了,吉克。”

 

他的眉尖蹙紧,用一副世人熟知的愤怒的面容看着我:

 

“这套兄友弟恭的把戏你到底想玩到什么时候?”

 

我同样皱眉,“艾伦,照顾你是我的责任。”

 

“为什么?!”艾伦步步紧逼。

 

空气变得僵硬,他把一切都毁了。我的面容绷紧,“因为你是我的兄弟。”我猛地站起来吼出声,“因为我爱你!”

 

我说完便跌坐在椅子上,浑身的力气像是随着那两句话一同消失了,可艾伦不放过我:

 

“你爱的不是我。”他冷酷又残忍地说,“你爱的是格里沙的儿子,吉克耶格尔的兄弟,你的幻影和幽灵。而我欺骗你,利用你,我把你的理想摔得粉碎…吉克,你没有理由爱我。”

 

艾伦撕开了这一个月来我精心布置的幕布——我与艾伦从他十五岁开始、相见的第一面,就无半点温情体面可言。

 

只有算计、欺骗、利用与自我感动。

 

在艾伦死去的如今,我当然能心平气和地承认:他说的基本不错。我对艾伦的爱大部分是假的,甚至于他对我表现得愈残酷,我便表现得愈发爱他,这是我欺骗自己的手段之一。

 

然而艾伦也错了。

 

艾伦明白所有人,他了解阿尔明,他了解莱纳…他也了解我。艾伦说我没有理由爱他,我只该恨他,但他错了,我爱他,在这个世界上比任何人都要更加地、更加地爱他。仅仅是因为他是艾伦,而我是无法舍弃他的倒霉的兄弟。

 

我爱他,或许只有一点,比我刻意表演的的爱要少上许多许多;但那确实存在,那是连我自己都羞于承认的本心本我,懦弱又无力的呼唤着去爱和被爱的吉克。我没能杀死的吉克。

 

但艾伦看到了他,他看到了我,在这崩塌碎裂、温情不复的虚假的一刻里。他看我良久,然后不可置信地摇头,声音沙哑:

 

“…你是疯子。”我听见艾伦说,“你居然爱我。”

 

 

 

 

3.

那次争吵之后艾伦对我的态度和蔼了很多,我当时不知道原因,只当是药物和病痛造成的反复无常。我尽心地照顾他,依旧无法阻止他身体不可逆转的恶化,医生明确地通知我,他再也不能离开医院了。

 

转眼新年到了。这是我与艾伦度过的第一个、最后一个新年。艾伦是个好病人,换个说法,在巨人之力消失的如今,艾伦已经不再具有威胁,所以留下来的看护很少,并且愿意对我给艾伦带一些他不该吃的食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艾伦,醒一醒。”我晃醒他。

 

艾伦半睁开眼,他这几天格外嗜睡,我猜是医院对他用的那些新药的问题。艾伦在我身上嗅了嗅,“哦,吉克,你带了些什么过来?”他略带笑意的看着我。

 

我小心地打开了随身携带的盒子,那里面装着一只淋满蜂蜜和糖霜的黄油蛋糕,甜到发苦。艾伦已经丧失了大部分味觉,且不被允许吃任何含有糖和盐的食物。“你终于找到让我心甘情愿自杀的方法了。”他居然还有心情和我开了个玩笑。

 

我讨厌他轻描淡写地提起死亡,即使我们心知肚明他必死无疑。窗外下雪了,纷纷扬扬地落了一片,病房很安静,只有叉子偶尔划过餐盘的杂音,艾伦慢条斯理地吃着,这就是他的新年。

 

“你的…朋友们呢?”我问。“他们都不来看看你吗?”

 

“让和科尼都结婚了,三笠回了希尔兹,阿明大概还在加班。”艾伦漫不经心地说,“不来也好,我懒得再接待客人或者做别人的神甫了。”他说着,从枕头下翻出一张纸条,“帮我寄给莱纳。”

 

我接过信,那上面赫然写着一句话:——玛律赛尔是谁?

 

我看着这句话,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说不上是愤怒还是悲哀的情绪。我记得玛律赛尔,我是这世界上为数不多还记得他的人了,他被期许一个伟大的任务,拥有超脱常人的能力和责任感,他本该同莱纳和阿尼一样回到故乡,再见一眼他殚精竭虑保护的兄弟。

 

然而、然而。

 

我的心被一股不知从何升起的洪流般的力量所冲刷,直到双手都颤抖:

 

“逃吧。”我猛地攥紧艾伦的手,对他说。

 

艾伦顿住了,他眨眨眼,与我死死地目光对视,似乎在思考我到底在做什么,“嗯?”他从喉咙轻轻挤出一个音节。

 

这对我来说像是鼓励的信号,我一股脑的说出来,没有任何思考,“你想去哪里?艾伦!只有我们两个……离开这里吧!逃走吧!”

 

艾伦久久地注视我,时至今日我依旧能回想起他那饱含悲哀与怜悯的眼睛,他看着我,像寂寥春天的一阵微风,他说:

 

“好。”

 

 

 

 

 

4.

我带艾伦逃到了树下。

 

医院旁边是他训练兵时期的驻地,他说想去那驻地里最高的一座山上,“之后的事之后再说吧。”他敷衍地对我说。

 

其实在那时,我便知道没有之后了。

 

艾伦的体力已经很不好,何况又下着雪,山路泥泞,他爬到三分之一便气喘吁吁,于是我背着他一路走到山顶。他很轻,比我童年战士候补生时期要背的那个作战包重不了多少;可又很重,我在背着他的时候仿若又回到了七岁时那场改变我一生的训练,爸爸妈妈来看我,我背着很重很重的作战包,竭尽全力地想跑的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喉咙满是血的味道,双腿沉重的像灌了铅,可就是追不上前方的人,可就是做不到。格里沙离开了。

 

一颗子弹从我脸颊擦过,二十五年的时光转瞬流转消逝。

 

“是这里吗,艾伦?”我问他。

 

艾伦跳下来,很怀念地走到山顶的那棵树下,手指摩挲粗糙的树干,“还真是什么都没有变呀!”他感叹道。

 

我无法回答他,这是艾伦人生中我未曾参与的部分。于是我只是站在他身边,长长久久,安静陪他站在这颗树下。

 

整个世界只有雪落的声音。

 

很久很久之后,艾伦头顶的树枝滑落一堆积压已久的雪,那声音很大,吓了我们一跳,也将艾伦从沉思中惊醒,他任由我拍去他头上沾上的雪,突然道:

 

“吉克,你想结婚吗?”

 

“你认真的吗?”我故意调侃,我想将这一刻延长下去,“你知道我之前想做什么吧!”

 

艾伦轻笑一声,“你现在还是这么想么?”

 

“偶尔。”我说。

 

“你会幻想杀死我么?”他又抛出一个怪问题。

 

我被他吓了一跳,“当然不会!”我下意识地否定,“上帝啊,艾伦,你知道只要能让你……”

 

“那你幻想过我死吗?”艾伦打断了我。

 

我笑了,“艾伦。”我说,以一种平静又克制的语气,“你马上就要死了。”

 

艾伦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和我说,“我死了之后你怎么办呢,吉克!”他又重复一遍刚刚的问题,“你确定你不会结婚?”

 

“永远不会。”我回答地斩钉截铁。

 

艾伦眯起眼睛看我,黑暗之中我无法很准确的揣摩他的神情,“我曾考虑给你留一个孩子。”他说。

 

我被吓傻了。艾伦有时候会表现出一种不合时宜的幽默,我想这是他从他那些朋友那里学来的,孩子?我惊悚地想,谁的孩子?如何出生的孩子?

 

“但那次之后我改变想法了。”艾伦自顾自地说,“我不能让你再依赖什么别的东西活……”艾伦微笑地看着我,他的笑容即使在如此深夜中依旧在我眼中熠熠生辉,这是世人熟知的艾伦耶格尔从未有过的笑容,艾伦说:

 

“因为你是我的兄弟。”

 

雪再次落下了,落满我和艾伦的身上。我望着他,问:

 

“你想做什么?”

 

艾伦向我伸出了双手,“拥抱我。”他说。

 

新雪纷纷扬扬地落了漫天漫地。莫名地,我感到有一条宽广汹涌的河流横亘在我与艾伦之间,我在此岸,他在彼岸,裂缝不断扩大,我们隔河隔海隔深渊相望。

 

可他注视着我,始终注视着我,像笑像哭,像愤怒像痛苦……我无法用语言描述,只感到那目光深深地吸引了我——在兄弟的目光下,我知道自己唯一的去路。

 

我毅然决然地跨过深渊,走到艾伦的身边。他握住了我的手。

 

我抱紧他,像抱着我不幸死去的兄弟的骸骨,像抱着父亲自我身上取出的肋骨。

 

 

 

 

 

5.

这次出逃最终还是被发现了,艾伦病房的警卫彻底加强了一轮,我被严重警告,五个月内禁止探视。就是这次长时间的离开导致我最终毫无察觉,以至于只能放任事情发展,我后来甚至怀疑这也在艾伦的预料之中。

 

这五个月期间我回了趟玛莱,秘密引渡,去巨人协会做了很多测试,我还见到了莱纳,他那时在做一个汇报,军服光鲜亮丽,笑容和蔼,见到我后也尚能轻松地说一句,吉克,好久不见。

 

“不再做噩梦了吗,莱纳?”我问。

 

莱纳苦笑道,“很少了。”他说,“也该让一切过去了。”

 

可是过去会爬上来。我想。但我当时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了一句祝你好运。

 

我回到帕拉迪的时候立刻被叫去了艾伦的病院,在路上种种不幸的猜想在我脑中滑过,我想上帝啊,请至少让我见他最后一面。然而接下来我所看到的情景远出我的意料:

 

艾伦坐在病床上,看到我后偏头说了句午好。站在他身边摆弄器材的医生们递给我厚厚一沓报告单,“他…怀孕了。”对方似乎也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吉克先生,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我这才注意到艾伦宽松病服下那个不正常的凸起,顿时一切在我脑海中连接成线,“出去。”我对着那些医生说,对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出去!!”我对他们怒吼。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最终妥协的退出去了,病房于是又只剩我和艾伦两人,千言万语堆积在我的喉咙,我看着他,一切无从说起,只能绝望地跪在他面前:“……到底为什么?艾伦啊!”

 

我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地接着说:“我这次去玛莱的巨人协会,从库沙瓦叔叔的研究里发现了一种方法……你可以再多活十年的,如果运气好,甚至是二十年!”我的声音由低渐高,吼道,“艾伦,你难道不想活下去吗?!”

 

“她想出生。”艾伦说。

 

“她?”我惊悚地重复一遍,艾伦的目光告诉我了一切:“难道是……”

 

王血和始祖的接触,将为长达两千年不自由的人生带来新生。

 

“出生、出生……”我喃喃地重复,“出生到底有什么好的?”

 

艾伦没有回答我,一切归于空旷。

 

“我在做战士的时候,曾经去过大陆南方的国家。”我摘下眼镜,放任着记忆操纵着我,怔怔道,“是个信仰与玛莱截然不同的国家,他们那里称神为佛陀,城市立着很多教堂,不…寺庙。总是很多人,人人都虔诚,然而全死了。那些信徒念的东西我都忘了,只记得一句话:‘佛说人有八苦,即是: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生是人生第一苦!”

 

我尖锐的尾音在病房内颤抖。

 

“或许是这样罢。”艾伦淡淡地说,让我感觉一拳打在棉花上,不痛不痒。我觉得我不能再看到他。

 

在我离开前,艾伦对着我的背影说,“吉克,或许你是对的。”我无法得知他的神情,只听到他说,“可即使是痛苦的人生,一旦她选择,我也不能拒绝。”

 

我顿了一下,很快离开。

 

 

 

 

 

6.

之后一个月,阿尔明阿诺德也来了,还撞见了我和艾伦的吵架现场——随着他的死亡愈来愈近,我的脾气也愈来愈不好,我和艾伦几乎不能在同一间屋子呆在一起。他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没有回答他,这是艾伦该做的事,他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某天,我和艾伦难得再次拥有一次安稳的相处,我随意地提起:“…她出生后会记得所有那些事情吗?”

 

“会的。”艾伦说,“所以我要找个人照顾她。”

 

“我猜我不在你的待选名单上?”我讽刺道。

 

艾伦不经意地看了一眼门外,“吉克,她和你流着一样的血,我巴不得你来照顾她呢。”

 

骗子。我在内心冷笑一声,刚准备反驳,不料阿尔明阿诺德从门外走进来,用一副他惯常的笑容说想和我谈谈。在我跟着阿尔明走出去前,艾伦冲我眨眼,最终他的烂摊子还是我来收拾。我告诉了阿尔明一切,当我说出那些话时,我感觉我的生命也随之一轻。

 

后来,大概很接近尤弥尔出生的时候了,莱纳从玛莱来了帕拉迪。那天天气很好,我带艾伦在楼下的花园坐着晒太阳,他突然说想吃点东西,让我随便弄一点,我照办了,在出去的路上迎面撞上莱纳,他比我上次看到他时憔悴很多,好像他二十岁做我的副战士长时神色间难以掩盖的疲惫似乎又回到了他身上。

 

我知道他的过去再次爬上来。

 

他看到我很惊讶,说你好,吉克先生,然后像是意识到什么,瑟缩地看向我身后,艾伦……在那里,是么。他问。

 

我说是。他神经质般重复了几遍好的,好的,然后深呼一口气,像踏上一场久违的战役,我站在原地看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便离开了。等我再次回去时莱纳已经走了,艾伦还是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年轻的脸庞在日光下显得轮廓柔美,第一次见到他的人一定不会相信他已经时日无多。

 

“莱纳来找了我。”艾伦还是闭着眼。

 

我做到他的身边,将袋装的流食递给他,“你和他说了什么?”

 

艾伦睁开眼,太阳仿若坠落在他的眼里,灰色的眼睛此刻宛若黄金熠熠闪光,那么生机勃勃,那么富有活力——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呢?

 

“我说希望他忘记我。”

 

我眨眨眼,慢慢道:“你也希望我忘记你吗,艾伦。”

 

他不回答,于是我又问:

 

“你就没有一点私心吗?”

 

艾伦笑了一下,“我的私心已经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太多印记了。”他用那双似灰似金的眼珠看着我,反问道:“吉克,你希望记住我吗?”

 

我也没回答,片刻,他转回头,自言自语般道:“莱纳必须忘记我,如若不然……”他停顿了一下,手指摸着腹部的弧度,“而阿尔明是个聪明人,何况他还将拥有尤弥尔。”

 

“…我希望你记住我。”艾伦说。

 

我猛地抬头,艾伦微笑地看着我,似钢铁灰色般的眼脉脉柔情,“记住我吧,吉克!”他又重复一遍,“这就是我最后的私心了。”

 

我愣愣地盯着他,他却偏开头,看向病院墙外连绵的山峰,“说起来……最初是什么呢?”艾伦渐渐抬起手指,指着那面高墙,用一种梦幻般的口吻说:

 

“壁の外は、いったい何ですか(墙壁的对面,到底是什么)?”

 

艾伦说:“…明明我最初,只是想去墙对面的山看一看而已。”

 

 

 

 

 

7.

艾伦死后,我像抹孤魂在人间游荡,先是玛莱,后来是中东,足迹几乎踏遍世界的各个角落。我干过很多职业,雇佣兵、记者、水手和服务生……最后像着了魔一样开始登山,艾伦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从附近的山丘,本地的高山,到世界有名的山峰,全都尝试了一遍。

 

艾伦死去的十年后,我登上了世界上最高的山,九死一生,在半山腰遭遇了暴风雪,差点死掉,同行者都没能坚持下去而下山了。我到山顶的时候天还是黑的,黎明破晓。

 

我从峰顶俯瞰,就如同我先前无数次一样,我想起艾伦和我一同出逃的夜晚,想起他在病院的花园和我说的话……什么都没有,一股自心中升起的寒意笼罩了全身,我不禁悲哀地想,没有意义,艾伦,你所追寻的墙外的这个世界,只有一片毫无意义的荒芜。

 

我像尊雕塑站在原地,直到天空破晓,一轮红日渐渐从东方升起,我眯着眼睛看日出,风雪划过我的耳边,尖锐刺耳,恍若让我回到艾伦死去的那一天,插在他身上的那些笨重的机器发出的哀鸣。他马上就要死了。

 

医护人员嘶吼着一个又一个备用方案,韩吉和利威尔压着我不让我去干扰医疗程序,阿尔明去看了尤弥尔——一切像一出荒唐热闹的滑稽剧。

 

他们最后放弃了,宣布艾伦已经无药可救。从远处传来了婴儿宛若日出的嘹亮的啼哭,我呆呆地站在艾伦身边,眼泪不知不觉从我的眼角落下,我崩溃了,哽咽地对他说:

 

“艾伦,我对你做了什么?”

 

然而艾伦笑了。他挣扎着在唇边扯出一抹笑容,嶙峋的手握住我的手指,他说:

 

“——你拯救了我,吉克。”

 

太阳高悬于空,不知道何时,我的眼睛已经流出了泪水。

 

我与艾伦相处的时间太短了,整整两年只有书信和口头传讯,只有一年多些陪在他的身边,即使在艾伦短暂的一生中,也是相当短的时间。对我漫长的人生来说,他只是一颗划过的流星——可偏偏关于他的一切,栩栩如生,宛若昨日。

 

于是而后,在他死去的这十年而后,我终于能对自己坦白,我爱艾伦,却也恨他。我恨艾伦,我恨艾伦的死。在承认这股恨意的一刻,我感到自我幼时起在我身后一直推着我,在我耳边回荡的声音终于消失了。在安乐死计划失败,在艾伦死时都没有消失的声音,在今天终于终于地消失了。

 

我自由了。

 

 

 

 

后记:

 

后来我回到了帕拉迪,玛利亚的希甘希娜,一住就是十几年。以后我还将搬到王城做女王的顾问,我还将一次次地被人问起艾伦,我的兄弟,我人生中独一无二的他。

 

然而,此刻。

 

“艾伦是为了所有人而死的。”詹姆斯辩解道。

 

“他既然是为了所有人而死的,为什么不是为你而死呢?”我说。“难道你觉得你的活配不上他的死?”

 

他顿住了,眼神游移,人们总可以说的冠冕堂皇,举重若轻,只要这一切不落到自己的头上。他一言不发地跑开了,我在原地保持那个姿势很久没动。

 

晚上詹姆斯又过来,跑得气喘吁吁,突然和我说:那艾伦也是为你而死的。他说完得意的看着我,好像终于找到了我话语中的破绽。

 

我这颗不堪重负的心随着这句话轰隆破碎,再也无法欺骗自己。我借着这一点悲哀的勇气,将我这一生也不敢宣之于口的私心敞开于世,我低头看着那双年轻的、少年的眼,时光一跃回到二十八年前,我第一次遇见艾伦,他尚还不知道命运与前路,尚还不知道他是我的兄弟——在我不曾拥有的平和安稳的父母之爱下成长的艾伦,偏偏拥有着一双仿若要燃烧殆尽、不死不休的明亮闪光的眼睛。

 

我颤声对他说:

 

“是的…艾伦,艾伦,是为我而死的。”

 

END

 

 

 

Note:

《向上坠落》是我原定在巨人的封笔之作,结局和大纲都是早就想好的,但在敲下END后还是感觉怅然若失。 

 

这一篇是《Die Leiden des jungen Jäger》的衍生,本篇写了阿尔明,《尽与未尽》写了莱纳,然后《向上》写了吉克,连续两篇番外都用第一人称,我希望自己写出了不同。  

 

越到后来,也从各位给我的评论中,我能感觉到我写的艾伦越来越趋近于一个符号,神明……包括我用在他身上的诸多神话譬喻,他显得愈来愈缥缈,这无疑与我的本心相悖。我坚持艾伦是人,只有人才会为人的事业奋斗,才会想要斩断人间痛苦仇恨的锁链。——于是最后我写了艾伦的私心。  

 

在《Die》中,艾伦将尤弥尔交给阿明;在《尽与未尽》中,他让莱纳忘记他……这都是出于对阿明和莱纳的好意,然而在《向上》中,我写艾伦对吉克说:“…我要你记住我。”我将这个重担交给吉克,艾伦的兄弟,他倒霉的、无法割舍去爱他的兄弟。艾伦不知道吉克为什么会爱他,在他看来吉克被他欺骗利用,没有任何理由爱他,然而他还是爱他,这爱让艾伦困惑不解、犹豫迟疑——而最终他欣然接受,与自己和吉克和解,承认自己被吉克的爱所拯救,正因为有这爱,正因为被吉克所记住,他才能欣然地去接受必然的死亡。  

 

这是只有无法割舍的血缘与骨头才能链接的、所谓凡人之爱,私心私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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